大恩如大仇──避世是张无忌们的唯一救赎

作者：佚名

焚我残躯，熊熊圣火，生亦何欢？死亦何苦？为善除恶，唯光明故。喜乐悲愁，皆归尘土。怜我世人，忧患实多！怜我世人，忧患实多！

一个人的江湖

《倚天屠龙记》是射雕系列的最后一部，故事以元末群雄反抗朝廷为背景，围绕“屠龙刀”与“倚天剑”展开，全书波澜壮阔、气势磅礴。此书名曰倚天屠龙，其旨却并非那两件神兵利器，而是一个叫张无忌的人！此人既有屠龙刀“武林至尊”的地位，亦有倚天剑“谁与争锋”的能力！他因缘际会练就一身盖世神功，靠其拳倾天下的武力和恩泽天下的功绩，征服了天下群雄，最终一统江湖并推翻了元朝统治。

其实本人对《倚天屠龙记》这部作品一直评价不高，总觉得此书的情节发展太过依赖主人公的神奇武功，书中的经典桥段几乎都是围绕张无忌的武功设定的。而主要矛盾最终亦都是直接或间接靠张无忌的武功化解的。这样的写作手法，若放在《白马啸西风》或《侠客行》一类的中短篇或无不可；但对《倚天屠龙记》这样的鸿篇巨制来讲，略嫌不妥！（这里多谈一些，《倚天》好像金庸作品中的分水岭，之前的作品如《射雕》《神雕》作者均通过大量笔墨着力于主人公“学武”的过程，一般须数十年方可神功大成；而在《倚天》之后作者越来越淡化这方面的描写，有的一出场就神功大成，如乔峰。有的干脆将别人的武功直接“拿来即用”，如虚竹、令狐冲，究其原因想必是作者创作思路的改变。）

然而整体安排的不足却不影响主人公的成功塑造。本人一直认为张无忌是中国武侠文学史上一个最为光辉高大的形象。虽然他缺乏郭靖的坚定、杨过的执着，虽然他性格不够统一，缺乏领袖气质。但是他亲切善良，就像身旁的朋友一样温暖。张无忌也很滥情，对身边每一个女子都很好，好到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该娶谁！但他的滥情不是为他自己而是怕别人受伤害，这一点与娶足七个老婆的韦爵爷有着本质上的不同！

张无忌从来不是杨过那种“主动”型的人，他是“被动”的 ，自入世以来就陷入了无数的武林纠葛，不由自主地周旋于各色人等之中，神功大成，拯救明教，起兵反元、搭救义父，清解恩仇，大事小事公事私事，弄得他精疲力尽。虽然身负绝世武功，却仍是步步荆棘，吃尽了苦头。

有人说整部《倚天屠龙记》就是张无忌一个人的磨难史，其实这种看法准确但不够深入！本人的观点：《倚天屠龙记》不止是张无忌的磨难史，更是张无忌这个人的“施恩史”！

耶稣的化身

彼得对耶稣说：主阿，我弟兄得罪我，我当饶恕他几次呢？到七次可以么？耶稣说，我对你说，不是到七次，乃是到七十个七次。’ (《马太福音》第18章)

据本人粗略统计，小说中直接蒙受张无忌救命之恩的竟达数千人之多，这里可以张无忌二十一岁“九阳初成”时作分水岭，分为“功成前”与“功成后”两部分。功成前由于能力有限，所救对象以“个体”为主，包括：常遇春、被金花婆婆毒害的十五人（包括纪晓芙）、胡青牛、王难姑、何太冲的小妾、杨逍、朱长龄等；功成后，能力提高所救对象主要以“群体”为主，事迹为：受灭绝三掌换取明教锐金旗五十余人性命；从成昆手中冒死解救杨逍、韦一笑、五散人等一干明教精英；光明顶独斗六大派，扶大厦于将倾；百尺高塔下隻手救群侠，解救六大派于危难等等等等。需要注意的是，以上仅限于直接蒙受张无忌恩惠的人，而间接受其恩惠的人数则难以估量！金庸笔下向来不缺乏乐善好施的高尚之士，但像《倚天屠龙记》中张无忌这种“恩泽天下”的人物，还真不多见！

对于他人予己的恩惠，张无忌铭记在心，幼年时在汉水之舟受到周芷若的照顾，为报这“喂饭之恩”甘愿受伊人穿胸一剑！

对于他人施加的仇恨，张无忌是健忘的，在万安寺百尺高塔之上，范遥怒摔鹿杖客与鹤笔翁，那一刻张无忌顾不上十多年的病毒之仇，情不自禁的上前相救！

每逢危难关头，张无忌往往忘掉门派之别、忘掉正邪之分、忘掉恩仇之念，对张无忌而言，这种“以苍生为重”的情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。如果说一灯大师的好生之德是靠“时时勤拂拭，以免落尘埃”的长年修行造就的，那么张无忌的境界则是天生的，即“原本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”。二者相比，高下立判！

实话实说，金庸作品往往有泛神圣化与泛温情化的倾向，在儒道佛三教集结的文化光环中难以突破，因而有些超现实的理想化。像张无忌这样纯粹的人，世间几乎是不存在的，唯有佛陀、耶稣这种圣人可以相比，而张无忌也的确具有基督教的“自我牺牲”精神！

但谁又曾想到，正因为张无忌这种过度的“恩情挥洒”，最终竟导致了他的“万劫不复”！

大恩如大仇

如果有人问我，《倚天屠龙记》中最难忘的瞬间是什么？我的回答既不是张翠山于群雄面前的自刎；也不是刚相猝然出手突袭张三丰；更不是张无忌与小昭即将天各一方依依惜别时的俩俩相望！全书最让我震撼难忘的瞬间是在万安寺百尺高塔上，灭绝师太从塔顶坠落时向正欲伸出援手的张无忌攻出那求死的一掌！这个瞬间就像《天龙八部》中读到乔峰自尽时一样给予我巨大的震撼且久久难平。

“灭绝师太那求死的一掌”是金庸身为武侠文学泰斗的功力展现，是他高于其他武侠作家的充分证明。这一掌包含着一个几千年来中国文化中冷酷而深邃的道理！

以前一直想不通，灭绝师太为什么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接受张无忌的救助。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增加，慢慢方解其味：倘若灭绝师太当时接受了张无忌的救助，虽然暂时苟活于世，但今后再面对张无忌面对明教时，不由自主低人一等，古人云：滴水之恩、涌泉相报！更何况救命之恩，恩同再造，又当如何？灭绝师太一直誓与明教势不两立，倘若接受了死敌这此生难报的大恩，下半辈子恐怕将永远受制于人，必如芒刺背、寝食不安。这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灭绝师太来说，是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的。

其实，书中有此感受的并不只灭绝师太一人，见原文：【空闻大师道：“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，我中原六大派气运难言。大恩不言谢，为今之计，咱们该当如何，便请张教主示下。”张无忌道：“在下识浅，有甚么主意，还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。”空闻大师坚执不肯。】由此可见，在接受了张无忌救命之恩后，原本作为对立面的少林方丈空闻立刻唯其马首是瞻，心之惶惶，唯唯诺诺。一句“大恩不言谢”就此交出了自己在江湖上的话事权。

对于施恩者，施恩的成本并不高，有时候可能只是举手之劳。而对于受恩者，这报恩的代价则太大！也许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其所望，大恩便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、难于摆脱的紧箍。日积月累下，大恩逐渐成大仇！轻者，远离他乡，老死不相往来（谁愿意见一个自己先矮三分的故人？）！重者,甚至希望恩人立刻消失，欲除之而后快！

古龙作品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中龙啸云对李寻欢有一段关于“大恩如大仇”的经典独白：“你以为你痛苦吗？你把心上人让给我，这种施恩的高尚感会减轻你的痛苦。而我则比你痛苦得多，我抢了你的人，而她却不爱我，别人都知道是你把她让给我的，我成了小人，却得不到幸福，还要承你的恩，我只有杀了你，才能从痛苦中解脱！”

这是李寻欢在施恩于人时万万没有想到的，但却是龙啸云赤裸裸的人性解剖！

不幸的是，张无忌在这个问题上的情况远比李寻欢严重得多，对李寻欢怀恨在心的尚只龙啸云一人，而张无忌的“仇家”却遍及整个武林。。。。

张无忌的救赎

耶稣在世时毫不为己一心为人，为解除底层人民的苦难，一生云游四方布道说教、为广大群众传达福音。而最终却被自己人陷害出卖，被钉死在耶路撒冷东郊橄榄山的十字架上。

同样，张无忌也在到达事业顶峰时疏于防范、陷入朱元璋为其设下的圈套。他本就不是一个政治家，不是一个世俗中人，必然也只能退出世俗纷争，像杨过一样在轰轰烈烈之后悄然归隐。

这种“事了拂衣去，深藏身与名”的行为表面看是做到了“舍弃”这至高的人生境界。但其实这是张无忌一生作茧自缚的结果，是张无忌能得善终的唯一救赎！

前文说过，自入世以来张无忌屡次挽狂澜于既倒、扶大厦于将倾。若没有他，明教数百年的基业将在光明顶一役变成历史；若没有他，少林、武当等六大门派全部精锐主力将被赵敏一网打尽，六大派从此名存实亡一蹶不振；若没有他，天下武林仍如一盘散沙，各自为政、各为其主、各徇私利；若没有他，也许元朝的政权会更长久，汉人继续在蒙古铁蹄下残喘；若没有他。。。。。。

张无忌对天下人的恩惠实在是太大了，换句话说，天下人欠他的太多了，非粉身碎骨无以为报。他用一副良心道义的枷锁将世人牢牢拴死。他振臂一呼，天下武林莫敢不从！

其实张无忌同耶稣一样，认为帮助别人是天经地义的，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平常。绝对没有施恩图报之念。但受他恩惠的人却从此再难抒怀，我国文化中自古以来对于“恩情”就强调得十分重要，常说“知恩图报”、“恩重如山”、“恩深似海”等等，说的都是关于“恩”的。既然强调“施恩”，那么必然就强调“报恩”。“有恩必报”是古人的处事原则，而“有恩不报”的话则会引起世人的鄙视，对于君子来说，这是生不如死的。可是，这再造大恩报答起来却谈何容易？这副良心道义上的枷锁如何才能挣脱？人们皓首穷经，百思不得其解。最终，落到人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：要么自己远离江湖从此销声匿迹；要么干脆将张无忌置于死地，一了百了！由此开始，大恩渐成大仇，张无忌从一个“救世主”逐渐沦为武林中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。人人视其为眼中钉，欲除之后快。

自古凡高风亮节之士，施恩之后，常常举家归隐或远迁，以免相见之尴尬。这残酷的人情世理张无忌又焉能不懂？他与赵敏隐退江湖于深谷结庐终老，宁愿天天画眉，不再染指红尘。此举名为避世、实乃避祸，这是张无忌的宿命！也是他唯一的自我救赎！亦是作者处世，看透人情世故之冷酷后安排得最成功最合理的结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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