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 梁府晦气迁怒人 赵县尉失势如山崩

待风尘仆仆赶至大名府梁中书官邸门外,赵不立整了整簇新的公服,脸上堆着谦卑又掩饰不住几分得意的笑,正待门子通报。不想那门房却是得了上峰严令,见了他如同见了瘟神,板着那张死人脸,连通报的流程都省了,直接引着他——非是往日等候花厅的尊荣路径,而是绕过朱漆回廊,拐向一处荒僻冷清的后罩房!

赵不立心头微疑,却也只得跟上。推开那扇吱呀作响、布满灰尘的沉重雕花木门,一股刺骨阴风挟带着浓重的石灰、硝磺、灯油以及……某种腐败沉闷的、令人作呕的气息便扑面而来!昏黄跳跃的烛光下,屋中空荡荡的,唯当中停放着一副寒酸透顶、连漆面都未曾上匀、边角豁露原木白茬的劣质薄皮棺材!棺木前点着两盏飘忽不定、豆火惨淡的长明灯!旁边只有三五个神情麻木、衣着普通的粗壮汉子候着,像是临时雇来抬棺的力夫!梁府半个管事模样、稍有体面的下人都欠奉!哪里有一点为官宦姬妾举丧的样子?活像一个被遗弃街头的乞丐埋骨处!

如同一个闷棍狠狠砸在天灵盖上!赵不立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死凝固,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,死死盯住那口棺材,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嗖地直冲上头顶!心头的疑云终于变成了惊惧的漩涡!
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赵不立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,下意识地朝最近的力夫走了一步。

那力夫木然地递给他一张粗糙毛边纸写的单子,上面是丑陋的隶字:“清河故人赵氏女殁,父赵不立具领,即时下葬。”落款只有个歪扭潦草、几乎无法辨识的印记,绝非梁中书正印官押!赵不立只觉得眼前发黑,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。他猛地扑到那副薄棺前,疯了一般去掀那厚重的棺盖。力夫们互相看了眼,并未阻拦。盖子被挪开一道缝隙,一股阴寒夹杂着水腥恶臭的气息,顿时弥漫在狭小室间!赵不立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肿胀、虽经仓促擦拭修饰仍残留狰狞水痕、双目半睁、瞳孔中仿佛凝着无尽惊恐怨毒的面容——不是他那千娇百媚、送入此地本以为攀了凤凰枝的女儿金玉,又是何人!

“金玉——”一声凄厉到撕裂心肺的惨嚎猛地从赵不立喉咙深处爆发出来!不似人声。他眼前骤然一片血红,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!双腿一软,“噗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石板地上,溅起一片积尘!他双膝砸地的巨响在空寂的房里回荡,如同丧钟!他全身筛糠般剧烈颤抖,头颅深埋,双手狠命揪住头发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悲鸣,继而竟转成了野兽哀嚎般的恸哭!什么仕途、什么前程、什么攀附权贵,在这一刻,被这口寒酸棺材、被女儿这死不瞑目的惨状,彻底砸得稀碎!他引以为傲的通天计谋,结出的竟是这样一颗带血致命的恶果!悔恨、羞愤、难以置信的惊骇、以及对梁中书刻骨的怨毒,搅得他肝肠寸断!

正当赵不立捶胸顿足,哭得神志昏沉,几近崩溃之际。房门被轻轻推开了。

西门庆一身簇新的鸦青色云锦箭袖长袍,腰束玉带,冠冕齐整,全然一副精明干练、年轻有为的都头模样。他脸上覆盖着一层精心炮制的、既沉重又克制的哀戚,甚至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沉痛,大步走了进来。他看到跪地悲嚎的赵不立,先是“大吃一惊”,继而快步上前,半跪在旁,声音充满了“真挚”的沉痛与感同身受的沙哑:“义父!义父!节哀啊!金玉妹妹她……天降横祸……孩儿……孩儿闻讯亦是心痛如绞啊!”

赵不立猛地抬起头,血红的双眼如同要吃人般死死盯住西门庆!那泪痕交错的老脸上,因剧烈的情绪翻涌而肌肉扭曲!他一把抓住西门庆的衣襟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:“西门庆,是你!这段时间你在梁府,你给我说清楚!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!好好一个大活人……怎会……怎会平白无故淹死在那鬼井里?!啊!你告诉我!”他手指用力,指关节捏得发白,指甲几乎要嵌进西门庆昂贵的衣料。

西门庆心中冷笑一声,面上却是悲色更浓,眼底恰到好处地泛起一层水光。“义父……”他轻轻掰开赵不立的手指,语带哽咽,“您……您错怪孩儿了!金玉妹妹的死……孩儿更是锥心刺骨……谁曾想……她竟……竟因前些日子在花园不慎受了些许风寒,久治不愈心绪烦乱……昨日丫头们一时没照看到,竟独自去了那偏僻荒废的后院散心……都道那口老井早已干枯……不知何时却积了极深一洼雨水冰水……妹妹许是……许是一时心神恍惚……脚下不稳……”他编得滴水不漏,语气沉痛到几乎要落下泪来,“孩儿也是刚在衙门走动回来才得知噩耗……当时差点昏死过去!听闻老爷亦是震怒……可……可事情终究已经发生了……”他长长叹息一声,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懊悔,“妹妹入府前身子本就柔弱……加之思念家乡……这大府深宅规矩森严,不比在义父身边自在……或许是……是……”他适时地含糊其辞,留给赵不立自行补全女儿“郁郁寡欢”、“不堪忍耐”的想象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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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番情真意切、推卸责任又暗藏机锋的话语,如同一盆冷水,让悲愤疯狂的赵不立稍稍冷静了几分。看着西门庆那张哀戚的脸,他心中疑云更深,却又捕捉不到任何把柄破绽。是啊,深宅大院,门阀森严,金玉那性子……他猛地想起女儿离家时的凄楚泪眼。一股寒意和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。难道……真是金玉她……自己熬不下去?可这死法太过诡异凄惨!再看这停棺环境待遇,梁府的冷落鄙夷,如同冰刀扎心!他知道,此刻女儿之死究竟是自杀他杀还是纯粹的意外,已经根本不重要了!重要的是,梁世杰这头贪狼,已将全部“晦气”归咎于己身!赵金玉这颗棋,已然变成了一盘彻底无法挽回的死局!他这盘攀附权贵的棋,全砸了!

赵不立如遭重击,失魂落魄地松开手,瘫软地坐倒在冰冷地上,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,只剩下破败的躯壳。哭声渐弱,化作无声的泪流,浑浊老泪沿着褶皱纵横的老脸流淌。

西门庆看着赵不立瞬间衰老颓败十岁的模样,心中掠过一丝快意,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悲悯。他扶着赵不立有些僵硬发冷的手臂站起身来,低声道:“义父,斯人已逝……徒留神伤。当务之急,是让妹妹……入土为安。”他指了指那口薄棺和几个木头似的力夫,“这些……都是遵照府里……上面老爷的意思安排的。时辰已到……”他刻意顿了顿,加重了“府里”、“老爷”几个字,“还是让妹妹早些入土吧。这府里……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啊……” 话语间透出梁府的森冷不容置疑。

赵不立抬起模糊的泪眼,环视这间阴冷、破败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停棺房,再看看女儿那寒酸得令人心碎的棺木,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羞辱几乎将他彻底淹没。他喉头耸动,最终只发出含糊不清的、混合着浓痰与悲泣的呜咽,无力地点了点头。再无半分清河县县尉的威势,只剩下一个承受巨大打击后心如死灰的丧女老人。

力夫们上前抬起棺木。那口薄得似乎一受力就要散架的白茬木棺材,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摩擦声,被小心翼翼地移了出去。西门庆紧随其后,赵不立失魂落魄地在最后踉跄跟着。抬棺的队伍依旧是凄凉的单薄,连个前头引路撒钱的童子都没有,只有西门庆带来的两个小厮在前面象征性地提着忽明忽暗的白灯笼。穿过角门,仆人婢女无不像避瘟疫般躲得远远的,或交头接耳指指点点,或干脆垂目疾走视而不见。那冰冷的鄙夷、仿佛能实质化的“晦气”标签,浓稠得足以令人窒息。这高门大院里的一道伤疤,唯有赶紧切割丢弃才能保持体面。

当停在那片被枯草劲风统治的乱葬岗时,余晖已将最后一抹血色残光吝啬地涂在了几处荒坟枯树上。赵不立看着力夫们草草挖坑,看着那写着女儿名讳的白布条在寒风中发出无意义的哗啦声响,看着棺木被土块石块一点点无情覆盖,堆积成一个新坟。这一次,他甚至没有力气冲上去阻拦,没有力气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。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着,形如槁木,面如死灰,浑浊的双眼空洞地望着那堆坟土,任由老泪无声滑落。仿佛一生的心力,都随着那黄土掩埋殆尽了。一个过路的破衣僧人,敲着木鱼远远经过,瞟了一眼,有气无力地念了一句“阿弥陀佛,往生极乐”,便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远,像是怕沾上此地的阴煞气。

处理完丧事回到梁府,西门庆并未立刻回去复命。他心中自有另一番盘算。在书房外候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,估摸着里头赵不立“回话”的差事已毕,该受的辱骂斥责也差不多该结束了,他才整理衣衫,恭恭敬敬地求见梁中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