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狂喜不过一瞬,西门庆眼中立刻被一层更深沉、更阴鸷的急迫所取代!赵不立这艘沉船已是板上钉钉,他西门庆绝不能随之陪葬!需得在沉船彻底倾覆前,牢牢抓住岸上那条早已备下的、更为华丽的画舫!新船缆绳,正牢牢系在梁府那棵更为枝繁叶茂的大树上!他心念电转:“备马!速去梁府角门外候着!此事,干系前程身家性命!丝毫耽搁不得!”
翌日清晨,天刚蒙蒙亮。西门庆早已将私宅库房里囤积的奇珍异宝清点出来。两尊一尺多高、雕工精湛、通体流光溢彩的整块和田羊脂玉雕“麻姑献寿”、“南极仙翁”;十匹千金难买的苏杭极品织金天鹅绒;一套十二件唐代邢窑的粉定瓷茶具,釉水肥厚如脂,光可鉴人;三根尺余长、参须完备、宝光润泽的上品老山参;更有整整两箱白花花的足色纹银,足有五千两之巨!
“还不够……”西门庆眉头深锁,踱步于耀眼珠光宝气之间,脸上闪过一丝肉疼,又迅速被更为炽热的贪婪取代。他猛地想起刚从赵不立身上撕下的那块“肥肉”——盐引!那可是泼天暴利!一咬牙,朝应伯爵低喝:“去!将新得的那十张大名府辖境一年官盐‘盐钞’(即盐引)都拿来!” 这是预备榨干骨油,向新主子表忠了。
未几,一辆四匹健马拉拽、乌木打造、镶金嵌玉,如同小型屋宇的豪华马车,在十余名精壮打手的护卫下,踏着晨霜,悄无声息地驶进了梁中书府邸侧院。车上装载之物究竟何等份量,足以让见惯了富贵世面的梁府下人也为之侧目屏息!
当夜,西门庆便潜至梁府角门,门内当值的王妈妈早已被西门庆重金买通,成了蔡夫人淫乱幽会的暗哨与门户。李妈妈得了西门庆暗号,趁夜更深沉、府中人迹罕至时,悄悄开了角门一条细缝。西门庆如同一道融入黑夜的影子,闪身而入,熟门熟路径直摸向后宅深处那间守卫最为严密的暖阁——蔡夫人日常起居之所。暖阁帘幕低垂,隔绝了外间寒气,里头银霜炭烧得极旺,暖意融融间,混杂着一股甜腻惑人的异域熏香。蔡夫人只披一件薄若蝉翼的云霞纱寝衣,懒洋洋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,正对镜自赏。窗外寒风呼啸,窗内温暖如春。
梁中书借口晦气,这段时间一直夜宿府衙,实则又觅得一佳丽,唤名王瓶儿。蔡夫人也懒得管他,落得清净。是夜早得了讯息,听得珠帘微响,西门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四目相接,蔡夫人未语先笑,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与三分难以言喻的狎昵:“唷,这不是咱们的清河‘孝子’西门都头么?这般风急火燎巴巴地赶来……莫非是来向‘奴家’讨压惊药来了?”她特意将那“孝子”和“奴家”二字咬得极重,似笑非笑,眼中含着钩子。
西门庆被她叫得心头猛地一凛!“孝子”?赵不立半死不活,这声称呼如同冰锥扎入皮肉!他面上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,迅速压下那一闪而过的不适。上前两步,却不似往日那般急色亲近,竟是噗通一声,双膝着地,直挺挺跪在了蔡夫人榻前冰冷光洁的金砖地上!那云锦袍子摩擦砖石发出闷响。
“夫人明鉴!”西门庆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悔恨,头颅深深低垂下去,“那赵不立……他……”他似有万般痛楚难以启齿,猛地抬起头,露出那张英俊却此刻写满“赤诚”、眼眶微红的俊脸,“他昏聩无能!治家无方!竟纵容其女……败坏府门清誉,更招来滔天污秽!孩儿……孩儿闻听消息,如遭五雷轰顶!惊愕痛恨悔悟交织!恨自己有眼无珠,竟误将此等祸国殃民、身缠阴煞的巨奸大恶,错认为父!还累得夫人……和大人……为这般污糟腌臜之事烦扰受屈!孩儿此心……此心……实如油煎火灼!愧恨无地!” 他将“祸国殃民”、“巨奸大恶”诸般大帽子,毫不留情地扣在已成废人的赵不立头上,字字句句透着划清界限、急于洗刷自身以求自保的急迫。
蔡夫人看着他那副情真意切、痛悔万分、又急于“大义灭亲”的表演姿态,先是微愕,继而嘴角缓缓漾开一丝意味深长、又带着几许赞赏冷酷的笑容。这西门庆……果然够狠,够乖觉!她伸出那只保养得柔若无骨、涂着鲜艳蔻丹的玉手,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西门庆俯首低眉的下巴,指尖传来男子肌肤紧致的温热触感,声音如同掺了蜜糖的软刀子:
“哦?有眼无珠?误认义父?”她嗤笑一声,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,“这话倒有几分自知之明。不过……那等晦气东西,死便死了,废便废了,提他都嫌污了嘴,辱没了这上好沉水香的香气!”她嫌弃地用罗帕擦了擦捏过西门庆下巴的指尖,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,慢悠悠继续道:“奴家倒是记得……某人前些日子,还信誓旦旦自称‘孩儿’,说甘为义父效死马之劳呢?”语气轻飘飘的,分量却重逾千钧!
西门庆心知这是蔡夫人在点他,逼他彻底亮出投名状!他毫不犹豫,猛地抬头,直视蔡夫人那双深不可测、却蕴含着巨大权势诱惑的眸子,斩钉截铁,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般掷地有声:“往日糊涂!全赖夫人点醒!孩儿这条性命前程,皆蒙夫人再造之恩!夫人便是西门庆心中唯一仰仗的慈母!是西门庆再造父母!夫人指东,西门庆绝不往西!夫人吩咐火里火里去,水里水里淹!孩儿唯夫人之命是从!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,虽肝脑涂地,万死不辞!”他字字句句不提“大人”,只死死攀牢蔡夫人这棵藤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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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番话如同烈火烹油,烧得蔡夫人心花怒放!她要的就是这样一条完全掌控在自己股掌之上、又识趣凶悍的恶犬!她猛地从贵妃榻上坐直身子,寝衣滑落一截,露出白腻香肩也浑不在意,声音因兴奋而微微提高:“好!好个伶俐识事的!倒也不枉本夫人时时替你在大树底下遮风挡雨!你既诚心悔悟,深知好歹,本夫人便在老爷面前,为你挣个正经名分!也省得你再担那‘认贼作父’的污名!”
西门庆听闻此言,心脏狂跳如同擂鼓!他知道最关键的砝码已被蔡夫人抛下!立刻再次叩首,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,发出沉闷但清晰的声响:“夫人大恩大德!孩儿永世不忘!我西门庆,愿为夫人世世牵马坠镫!”他心中暗自发狠,这“大树”的名分,今日就是撞破头也要攀上!
蔡夫人满意至极,笑得花枝乱颤:“快起来吧,地上凉。这事儿……包在本夫人身上。”她心中念头转得更快,要栓死这条好用的狗,还需一场名正言顺、惊动大名府的盛宴!她妙目一转:“既要认亲,便要认得名正言顺,风风光光!你那点银子怕不够看。这般……”她低声在西门庆耳边交代几句。目光却胶着在西门庆挺拔的身姿上,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与欣赏。
隔日后宅暖阁。梁世杰歪在锦榻上,任由蔡夫人一双玉手力道轻柔地揉按着额头穴位,难得地露出几分轻松惬意。
蔡夫人见机,樱唇轻启,声音柔媚如春风拂柳:“老爷……这些日子为那起不省心的人和事,平白添了多少烦恼?如今阴霾尽扫,府内肃清,也是该见点喜气了……您看西门庆那后生,虽是寒微出身,却也是个懂进退、知感恩的伶俐人儿……这次赵家那腌臜事,他避祸尚且不及,竟还敢冒大不韪,亲自来府里负荆请罪,哭诉自己瞎了眼错认了恶人做义父,深悔连累了您府上清宁,恨不能自刎以谢罪……那般情真意切,瞧着……倒也是份难得的心意。更难得他一片孝心,生怕那‘秽气’冲撞了您的气运,今日一早,竟不知从何处筹措,备了份惊破天的‘请罪’兼‘压秽’的大礼,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……”
蔡夫人一番言语,颠倒黑白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!将西门庆的攀附算计包装成了“负荆请罪”、“割肉赎罪”、“孝心压秽”!她绝口不提自己如何指点西门庆“弃暗投明”,更巧妙地将西门庆送来的重礼,定性为洗刷自身污名、驱散赵氏晦气、祈福梁中书官运亨通的“压胜之物”!句句直击梁世杰“去晦祈福”的要害!
梁世杰微阖的双眼缓缓睁开。他对西门庆这后生确有几分满意——办事利落,且近来在押运部分生辰纲的差事上表现出色。更重要的是,西门庆是他名义上的下属(清河都头),又似乎很得蔡京老丈人府上管事内眷(蔡夫人)的“青眼”。如今蔡夫人主动提出收其为义子,又冠以“驱晦”、“祈福”的名头……权贵收门下能吏为义子以固权,本就是常例。若能借西门庆之手驱散近日府中这令人作呕的“晦气”,再添一员既能跑腿办事、又懂得孝敬进献的得力干将,似乎……并无不妥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