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 老丐之死

他不知道。他从未真正问过,也从未真正思考过。

但他知道,老乞丐一直都在努力地活着。哪怕日子苦得像黄连,难如登天,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,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,他也从未放弃过。那浑浊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微弱光芒,那嘶哑话语里对“念想”的坚持,都是他活着的证明。

而现在,这个努力活着的老人,却被这无情的、冰冷的寒冬,彻底吞噬了。像一片枯叶,被寒风卷走,碾碎在冻土里。
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极其复杂的情绪,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,瞬间将他彻底淹没。

不是单纯的愤怒,不是纯粹的悲伤,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茫然、深切愧疚、锥心的刺痛,以及一丝……迟来的、沉重的触动的复杂情感。这情感是如此沉重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
他想起了老乞丐那双浑浊、布满血丝,却在递给他米汤时,流露出一丝暖意的眼睛——那眼神曾让他感到不适,甚至下意识地回避。

想起了那半碗温热、稀薄的米汤滑过干涸喉咙时的滋味——那滋味曾被他视为卑微的施舍,内心甚至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。
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
想起了那句“人活着,总得有点念想”——那沙哑的声音曾在他耳边絮叨,他却从未真正听进心里去,只觉得是老人家的唠叨。

这些曾经被他忽略、轻视、甚至潜意识里排斥的细节,此刻却像一把把迟钝却无比锋利的刀子,带着冰冷的寒意,反复地、狠狠地切割着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,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。

他甚至连老乞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!从未问过。

他甚至在老乞丐活着的时候,都从未真正地、发自内心地感激过那半碗米汤的恩情!只是被动地接受,内心毫无波澜。

他只是把那半碗米汤,当成了绝境中偶然遇到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,甚至还在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,暗暗鄙夷过这种底层挣扎者之间交换的、卑微的善意。他凌云,曾经青云宗的天之骄子,竟沦落到要接受一个乞丐的施舍?这念头曾让他感到屈辱。

可现在,这个给过他善意、给过他一丝活下去的希望的老人,死了。

死得如此无声无息,如此卑微,如此轻飘飘。

就像路边一颗最不起眼的尘埃,被风吹走了,消失了,也不会有人在意,不会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。他的存在和消亡,对这座冰冷的城市,对青云宗,对他凌云过去的辉煌,都毫无意义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

凌云嘴唇翕动,低声呢喃着,声音沙哑干涩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。巨大的酸楚堵在喉咙里,让他发不出更大的声音。

他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道歉。

是向那个静静躺在冰冷稻草堆里,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老乞丐?

还是向那个曾经高高在上、如今却麻木不仁、不知感恩、在苦难中迷失了方向的自己?

滚烫的液体,毫无预兆地,决堤般从他酸涩的眼角汹涌而出。泪水,大颗大颗地滑落,砸在他同样冰冷、布满冻疮的手背上。

那滚烫的泪水,砸在冰冷的手背上,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暖意,却几乎在瞬间就被周围无孔不入的寒气冻结,只留下一点冰冷的湿痕。

这是他第一次,为别人流泪。

在青云宗意气风发的时候,他高高在上,俯瞰众生,只觉得弱者的苦难是理所当然,从未为任何人的不幸而动容半分。被无情逐出宗门、打落尘埃后,他受尽白眼和屈辱,流过的泪,也都是为了自己的不幸、自己的不甘、自己失去的荣光——全是为了自己。

可这一次,这滚烫的、不受控制的泪水,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、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乞丐。

为了他那卑微却戛然而止的生命。

为了他那句在死亡映照下,显得如此沉重而珍贵的“人活着,总得有点念想”。

也为了他自己这浑浑噩噩、不知所谓、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生。

凌云缓缓地、沉重地蹲下身,膝盖发出轻微的声响。他伸出仍在微微颤抖的手,指尖冰冷僵硬,动作却异常轻柔,小心翼翼地,为老乞丐理了理身上那些散乱的、冻硬的破布,试图将他裹得更严实一点,仿佛这样能驱散一些那可怕的冰冷。

他的动作很轻,很慢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小心,仿佛怕惊扰了老人这最后、也是唯一的安眠。

“老丈,对不起……我没能……”

他想说“我没能救你”,想为自己昨夜的离去、为没能带来更多食物、为没能分享一点草料棚里或许更厚实的稻草而道歉。然而话到嘴边,却硬生生地哽住了。他发现这句话是如此苍白无力,虚伪得可笑。

他连自己都快要养活不了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像野狗一样在垃圾堆里刨食,又能救得了谁呢?昨夜他自己也是靠着那半个冻硬的红薯才勉强撑过来的。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弃徒,谈何救人?这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。

他环顾了一下破败阴冷的庙堂,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堆散落的、同样破旧不堪的麻布上。那是老乞丐平日里一点一点捡拾积攒起来,准备在更冷的时候用来裹在身上御寒的最后指望。

凌云默默地走过去,俯身将那些冰冷的、散发着尘土味的麻布抱了起来,沉甸甸的。

他回到老乞丐身边,小心翼翼地将老人的身体连同那些盖着的破布稻草,一起包裹进这些更大块的麻布里。他的动作很笨拙,手指冻得不听使唤,甚至有些僵硬,好几次麻布从他手中滑落。

但他做得无比认真,全神贯注,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。一层又一层,尽可能地将那冰冷的、瘦小的身躯包裹起来。

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老人做的、最后的事情了。除此之外,他一无所有。

裹好之后,他看着那个被层层麻布和稻草包裹起来的、显得更加瘦小、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,心中翻腾着难以形容的滋味——是悲伤,是无力,是巨大的空洞。

他不能让老乞丐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躺在冰冷的破庙里,任由饥饿的老鼠或者野狗啃食,那是对逝者最后的亵渎。

小主,

他要找个地方,把他埋了。给这个卑微的生命,一个最后的、简陋的归宿。

这个念头一旦产生,就像生了根一样,在他心中变得无比坚定。这坚定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。

他在破庙后面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里,找到了一把早已锈迹斑斑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铲——不知道是哪个流浪汉丢弃在这里的,铲刃虽钝,铲柄也快朽了,但勉强还能用。

他费力地拖起那把沉重的铁铲,冰冷的铁锈蹭在手上。他来到破庙后面一块相对平坦、远离路径的空地上,选了个地方,开始用尽全身力气挖掘。

脚下的冻土,坚硬得像一块巨大的、冰冷的石头,每一铲下去,都只能勉强撬开一小块冻得发白的土块,震得他虎口发麻,手臂酸软。铁铲与冻土碰撞,发出沉闷而刺耳的“哐哐”声。

凌云咬紧牙关,牙根都咬得生疼。他调动着身体里残存的每一分力气,高高举起铁铲,再狠狠地砸下去。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破棉袄,湿漉漉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,寒风一吹,更是冷得刺骨,像无数根冰针扎在身上。

但他没有停下。手臂的酸痛,身体的寒冷,肺部的灼烧感,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制着。

他的脑海里,只剩下老乞丐那句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的话:“人活着,总得有点念想……”

老乞丐的念想,或许已经随着他生命的熄灭而彻底消散了,化为了虚无。

可他的呢?

他凌云的念想是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