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 生死之交
田伯光断断续续的说来,亏他重伤之下,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,想是当时实在印象太过深刻。令狐冲叹道:“这六位仁兄,当真是世间罕见,我—我也是被他们害苦了。”
田伯光惊道:“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?”令狐冲叹道:“谁说不是呢!”田伯光道:“他们争辩不休,我身子凌空吊着,不瞒令狐兄说,心中可真是害怕。我大声说道:‘若是将我撕成四块,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,就算口中会说,我心里气恼,也决计不说。’一人道:‘将你撕成四块之后,你的嘴巴在一块上,心又在另一块上,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,又怎能联在一起?’令狐兄,你想这种言语,是否莫名其妙之极?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,叫道:‘有事快问,再拉住我不放,我可要大放毒气了。’一人问道:‘什么大放毒气?’我说:‘我的屁臭不可当,闻到之后,三天三晚吃不下饭,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。警告在先,莫谓言之不预也。’”令狐冲笑道:“这几句话,只怕有些道理。”
田伯光道:“是啊,那四人一听之后,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,将我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,跳了开去。我跃将起来,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,显是怕我的屁臭不可当。令狐兄,你说这六个人叫什么桃谷六仙?”令狐冲道:“正是,唉,可惜我没田兄聪明,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,将他们吓退。田兄此计不输于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之计。”
田伯光干笑两声,骂了一句“他奶奶的”,说道:“我知道这六个人不好惹,偏生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,当下脚底抹油,便想开溜,不料这六个人手掩鼻子,像一堵墙子似的排成一排,挡在我的面前,嘿嘿,可谁也不敢站在我的身后。我一见冲不过去,立即转身,那知这六个人动作犹似鬼魅,也不知怎的,竟又已转将过来,挡在我的身前。我连转几次,闪避不开,当即一步一步的向后退。可是我向后倒退,被山壁阻住,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,呵呵大笑,又问:‘他在那里?这个人在那里?’我问:‘你们要找谁?’六个人齐声道:‘我们围住了你,你无路逃走,必须回答我们的话。’其中一人道:‘若是你围住了我们,教我们无路逃走,那就由你来问我们,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。’另一人道:‘他只有一个人,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?’先前那人道:‘假如他本领十分高强,以一胜六呢?’另中人道:‘那也只是胜过我们,而不是围住我们。’先一人道:‘但若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,守住洞门,不让我们出来,那不是围住了我们吗?’另一人道:‘那是堵住,不是围住。’先一人道:‘但若他张开双臂,将我们一齐抱住,岂不是围了?’另一人道:‘第一,世上无如此长臂之人;第二,就算世上真有,至少眼前此人就无如此长臂;第三,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,那就是抱,不是围。’先一人愁眉苦脸,无可辩驳,却偏又不肯认输,呆了半晌,突然大笑,说道:‘有了,他若大放臭屁,教我们不敢向外奔跑,以屁围之,难道不是围?’其余四人一齐拍手,笑道:‘对啦,这个人有法子将我们围住。’
“我一听他们如此说法,灵机一动,撒腿便奔,叫道:‘我——我要围你们啦。’料想他们怕我臭屁,不会再追,那知道这六个怪物行动比我田伯光快上十倍,我没奔得两步,已给他们揪住,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,牢牢按住,令我就算真的放屁,臭屁也是不致外泄。”
令狐冲哈哈大笑,但笑得几声,便觉胸口热血翻涌,再也笑不下去了。田伯光续道:“这六怪按住我后,一人问道:‘屁从何出?’另一人道:‘屁从肠出,自属于阳明大经肠,点他商阳、合谷、曲池、迎香诸穴’他说了这话,随手便点了我这四处穴道,出手之快,认穴之准,田某生平从所未见,当真令人好生佩服。他点穴之后,六个怪物都是叹了口长气,如释重负,都道:‘这臭——臭——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。”那点穴之人又问:‘喂,那人究竟在那里?你若是不说,我永远不给你解穴,叫你有屁难放,胀不可当。’
“我心中想,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,来到华山,自不会是找寻泛泛之辈。令狐兄,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,就算已经回山,自是在祖先堂中居住,一找便着。我思来想去,六怪所要找寻的,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。”
令狐冲心中一震,忙问:“你说了没有?”田伯光大是不怿,道:“呸,你当田某是甚么人了?田伯光贪花好色,江湖上名声不佳,却也止于贪花好色而已。田某既已答应过你,绝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,难道我堂堂男儿,是食言而肥之人吗?”令狐冲道:“是是,小弟失言,田兄莫怪。”田伯光道:“你若再瞧我不起,咱们一刀两断,从今而后,谁也别当谁是朋友。”令狐冲默然,心想:“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。谁又将你当朋友了?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杀手,总算我还欠你的情。”黑暗之中,田伯光瞧不见他的脸色,只道他已然默诺,续道:“那六怪不住问我,我不耐烦起来,大声道:‘我知道这人的所在,可是偏偏不说,这华山山岭连绵,峰峦洞谷,不计其数,我若是不说,你们一辈子也休想找得到他。’那六怪大怒,对我痛下折磨,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。令狐兄,这六怪武功非同小可,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知晓,须得早作准备才是。”
令狐冲道:“田兄,不瞒你说,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,可不是我风太师叔。”田伯光全身一震,道:“你?他们找你干甚么?”令狐冲道:“他们和你一般,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,来找我去见她一见?”田伯光张大了口,说不出话来,只是不绝发出“荷荷”之声。
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武功之高,令人匪夷所思,而内力真气,更是强劲古怪。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“六怪对我痛加折磨”,其实这“痛加折磨”四字之中,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,多少难以形容的熬煎。自己此刻尚且在身受其酷,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,已然如此,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,则手段之厉害,自是又狠上百倍了,耳听得田伯光呻吟之声,心下好生过意不去,说道:“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祖的行藏,真乃天下信人,令人可敬可佩。”田伯光叹了口气,道:“田某为武林中名门正派之士所不齿,今日得你一言相赞,死亦瞑目了。”
令狐冲心中一惊:“我师父师娘到处寻他,要取他首级,我却反而出言称赞于他。这句话若教师父师娘听见了,他二位不知将生多大的气?”只听田伯光又道:“早知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,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,这六怪将你请了去,我跟随其后,也不致剧毒发作,葬身于华山了。咦,你既落入六怪手中,他们怎地没将你夹手夹脚的抬了去见那小师太?”令狐冲叹了口气,道:“总之是一言难尽。田兄,你说是剧毒发作,葬身于华山?”田伯光道:“我早就跟你说过,我身上给人下了剧毒,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小师太会上一会,便给解药解我之毒。眼下我既请你请不动,打又打不过,还给这六个怪物整冶得遍体鳞伤,屈指算来,毒发之期也不过七日了。”
令狐冲问道:“那仪琳小师父现下是在何处?从此处去,不知有几日之程?”田伯光大喜,问道:“你肯去了?”令狐冲道:“你曾数次饶我不杀,虽然你行为不端,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。当日你恃强相逼,我自是宁折不屈,但此刻情势,却又大不相同了。”田伯光道:“小师太住在川北,唉——”他叹了口气道:“若是咱二人身子安健,骑上快马,七日七夜也赶到了。这时候两个人都伤成这等模样,别说七日,只怕七十天也到不了。”
令狐冲道:“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,便陪你走一道。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,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,七天之间便抵达川北呢。”田伯光笑道:“田某生平作孽多端,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,老天爷为甚么要保佑我?除非老天爷当真是瞎了眼睛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老天爷瞎眼之事也是有的。左右是死,试试那也不妨。”田伯光拍手道:“不错,令狐兄,你的脾气很对劲,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,又有甚么分别?下山去找些吃的,最是要紧,我给干搁在这里,每日只是捡生栗子吃,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。你能不能起身?我来扶你。”他口说“我来扶你”,但自己却也挣扎不起来,令狐冲待要伸手相扶,手臂上又那有半点力气?二人黑暗中气息相闻,可便是动弹不得,越是使力,越是发不出劲。二人挣扎了好半天,终是无用,突然之间,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。田伯光道:“田某纵横江湖,生平无一知己,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,倒也开心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,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,同归于尽。谁也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,居然还称兄道弟一番。”田伯光伸出手去,道:“令狐兄,咱们握一握手再死。”
令狐冲不禁迟疑,田伯光此言,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的意思,但他是个声名狼籍的采花大盗,自己却是名门高徒,如何可以和他结交?当日在思过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,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,但到今日还在和他一起厮混,未免太也说不过去,言念及此,一只右手伸了一半,便伸不过去。田伯光不明他的心意,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,连手臂也难以动弹,大声道:“令狐兄,你放心好了。田伯光既是结交了你这个朋友,那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,便当同年同月同日死。你若是伤重先死,田某绝不独活。”
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,心中一凛,寻思:“这人倒很够朋友,刚才这番言语,决计不假。”当即伸出手去,握住他右手,笑道:“田兄,你我二人相伴,死得倒不寂寞。”
这句话刚出口,忽听得身后有人阴恻恻的一声冷笑,跟着有人说道:“华山派气宗首徒,竟是堕落至斯,却去和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。”田伯光喝道:“是谁?”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:“我命在顷刻,死了不打紧,却连累师父的清誉,当真糟糕之极了。”黑暗之中,只见蒙蒙胧胧的一个黑影,站在身前,那人手执长剑,闪出忽大忽小的光芒,只听那人冷笑道:“令狐冲,你此刻尚可反悔,拿这剑去,将这姓田淫贼杀了,无人能责你和他结交。”噗的一声,将长剑插入地下。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,是嵩山派的用剑,便道:“尊驾是嵩山派的那一位?”那人道:“你眼力倒好,我是嵩山派大嵩阳手费四爷门下古昂。”令狐冲道:“原来是古师兄,一向少会。不知尊驾来到敝山,有何贵干?”
古昂道:“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!要看华山弟子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,嘿嘿,想不到一上华山,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。”田伯光骂道:“狗贼,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?自己不加检点,如来多管闲事?”古昂提起足来,砰的一声,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,喝道:“你死到临头,嘴里还在不干不净。”田伯光却兀自“狗贼、臭贼、直娘贼”的骂个不休。古昂若要取他性命,自是易过探囊取物,只是他偏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,冷笑道:“令狐冲,你和他臭味相投,是决计不杀他的了?”令狐冲大怒,朗声道:“我杀不杀他,管你什么事?你有种便一剑把令狐冲杀了,若是没种,给我乖乖的挟着尾巴,滚下华山去吧。”古昂道:“你是决计不杀他,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?”令孤冲道:“不管我跟谁交朋友,总之是好过跟你交朋友。”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“说得好,说得妙。”古昂道:“你想激怒了我,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,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之事。我要将你二人衣服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,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,拿到江湖上示众,说道一个大胡子,一个小白脸,正在行那勾且之事,被我手到擒来。哈哈,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,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,从今而后,他还敢自称‘君子剑’么?”
令狐冲一听,登时气得晕了过去。田伯光骂道:“直娘——”下面一个“贼”字没出口,腰间穴道上已被古昂踢了一脚,登时哑口无声。古昂嘿嘿一笑,伸手便去解令狐冲的衣衫。
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:“喂,这位大哥,你干什么?”古昂微微一惊,回过头来,只见一个女子身影,站在自己身后,便道:“你又在这里干什么?”田伯光一听到那女子声音,心中大喜,叫道:“小——小师父,你来了好啦。这直娘贼要害—要害你的令狐大哥。”原来这女子正是仪琳。田伯光本来想说,“直娘贼要害我”,但随即转念,这一个“我”,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,于是随口改成了“你的令狐大哥”。
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居然便是“她的令狐大哥”,心中如何不急,立即纵身上前,叫道:“令狐大哥,是你吗?”古昂见她全神贯注,对自己半点也无防备,左臂一屈,一指便往她胁下点去。手指正要碰到她的衣衫,突然间后领一紧,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,竟然离地数尺,古昂大骇,右肘向后撞去,却撞了个空,跟着左足后踢,又踢了个空。他更是惊骇,双手反将过去擒拿,便在此时,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,登时呼吸为艰,全身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。
令狐冲悠悠转醒,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:“令狐大哥,令狐大哥!”依稀是仪琳的声音。他睁开眼来,星光朦胧下,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与自己脸颊相距不过一尺,却不是仪琳是谁?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:“琳儿,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?”令狐冲循声向上瞧去,不由得吓了一跳,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,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。这和尚少说也有七尺之高,身披一袭大红袈裟,虽在黑夜之中,也见到殷红似血。他左手平伸,将古昂凌空抓起。古昂四肢软垂,一动不动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
仪琳道:“爹,他——他便是令狐冲大哥,可不是病夫。”她说话之时,双目仍是凝视着令狐冲,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,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,却又不敢。令狐冲大奇,心道:“你是个小尼姑,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爸爸?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,女儿是个小尼姑,那是更加奇怪了。”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:“你日思夜想,挂念着这个令狐冲,我只道是个如何魁梧奇伟的好男儿,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,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小脓包。这种病夫,我可不要他做女婿。咱们别理他,这就走吧。”仪琳又羞又急,道:“谁日思夜想了?你——你就是胡说八道。你要走,你自己走好了。你不要——不要——”下面这“不要他做女婿”这几个字,终究是不能出口。
令狐冲听他既骂自己是“病夫”,又骂“脓包”,大是恼怒,说道:“你走就走,谁要你理了?”田伯光甚是焦急,叫道:“走不得,走不得!”令狐冲道:“为什么走不得!”田伯光道:“我的解药还在他身上,他一走,我岂不是呜呼哀哉?”令狐冲道:“我说好陪你一起死,你毒发身亡,我立即自刎便是。”
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,声震山谷,说道:“很好,很好,很好。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。琳儿,他很对我胃口。不过,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,他喝酒不喝?”仪琳还未回答,令狐冲已大声道:“当然喝,为甚么不喝?老子朝也喝,晚也喝,睡梦中也喝。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,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,戒酒,戒杀,戒偷盗,戒撒谎的大和尚!”
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,说道:“琳儿,你跟他说,爹爹的法名叫作什么。”仪琳微笑道:“令狐大哥,我爹爹法名‘不戒’,他老人家虽然身在佛门,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,一概不守,所以自己取了个法名叫作‘不戒’。你别见笑,他老人家喝酒吃荤,杀人偷钱,什么事都干,而且还——还生了——生了个我。”说到这里,忍不住噗嗤一声,笑了出来。令狐冲朗声道:“这样的和尚,才教人瞧着痛快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挣扎着站起,总是力有未逮。仪琳忙伸手过去,扶他起来。她虽是个娇怯怯的妙尼,毕竟是身负武功,别说扶他起来,便是将他整个人提将起来,亦非难事。
令狐冲笑道:“老伯,你既然什么都干,何不索性还俗,还穿这袈裟干什么?”不戒道:“这个你就不知道了。我正因为什么都干,所以这才做和尚的。我就像你这样,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——”仪琳插口道:“爹,你又来随口乱说了。”说这句话时,满脸通红,幸好黑夜之中,旁人瞧不清楚。不戒道:“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,做就做了,人家笑话也好,责骂也好,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,又怕得谁来?”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采,道:“正是!”
不戒听得二人称赞,大是高兴,继续说道:“这个美貌尼姑,便是她妈妈了。”令狐冲心道:“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,妈妈是尼姑。”不戒继续道:“那时候我是个杀猪屠夫,爱上了她妈妈,她妈妈从来不睬我,我无计可施,只好去做和尚。当时我心里想,和尚尼姑是一家人,尼姑不爱屠夫,多半会爱和尚。”仪琳啐道:“爹爹,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,年纪这样大了,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。”不戒道:“难道我的话不对?不过我当时没想到,做了和尚之后,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,连尼姑也不行,要和她妈妈相好,反而更加难了,不想做和尚啦。不料我师父偏偏说我生有什么慧根,是真正的佛门子弟,不许我还俗,她妈妈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,就这么生了一个小尼姑出来。冲儿,你今日方便啦,要想同我这个小尼姑相好,不必做和尚。”
令狐冲大是尴尬,心想:“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,我路见不平,拔剑相助。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,如何能和俗人有什情缘瓜葛?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,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,动了凡心,也是有的。这事我可得小心在意,务须及早引避,若是损及华山、恒山两派的清誉,师父师娘怪责,不在话下,灵珊小师妹更将从此瞧我不起。”
仪琳大是忸怩不安,说道:“爹爹,令狐大哥早就有了意中人,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,你—你—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,没的教人笑话。”
不戒道:“这小子另有意中人,气死我也,气死我也。”右臂一探,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便往令狐冲胸口抓去。令狐冲站也站不稳,如何能够相避,被他一把抓住,登时提了起来。不戒和尚左手抓住古昂后颈,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,双臂平伸,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。
仪琳急叫:“爹爹,快放令狐大哥下来,你不放,我可要生气啦。”不戒一听女儿说到“生气”两字,登时怕得甚么似的,将令狐冲放了下来,但口中兀自喃喃:“他又中意那一个美貌小尼姑了?真正岂有此理!”
他自己毕生爱上了个美貌尼姑,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,别无可爱之人。仪琳道:“令狐大哥的意中人,是他的师妹,岳灵珊小姐。”不戒大吼一声,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,说道:“姓岳的姑娘,他妈的,有什么可爱了?下次给我见到,一把捏死了她。”
令狐冲本就动弹不得,给他提在半空,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,软软垂下,心想:“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,和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。他说得出,做得到,真要伤害小师妹,那便如何是好?”仪琳大是焦急,叫道:“爹爹,令狐大哥受了重伤,你快设法给治好了。另外的事,慢慢再说不迟。”不戒和尚对女儿之言倒是奉命唯谨,道:“好,治伤就治伤,那有什么难处?”随手将古昂身子一抛,却将令狐冲轻轻放了下来,大声问道:“你受了什么伤?”
令狐冲道:“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,那倒不要紧——”不戒既性急,又莽撞,不等他说话,便道:“胸口中掌,你又是练武之人,定是震伤了任脉——”令狐冲道:“我给桃谷——”不戒道:“任脉之中,并无甚么桃谷。你华山派内功不精,不明其理。人身诸穴中,虽有合谷一穴之名,那是属于手阳明大肠经,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,和任脉全无关系。好,我给你治任脉之伤。”令狐冲道:“不,不,那桃谷六——”不戒道:“甚么桃谷六,桃谷七?全身诸穴,只有手三里,足三里,阳阴泉,丝空竹,那里有桃谷六,桃谷七了。你不可胡言乱语。”随手一指,点了他的哑穴,说道:“我以精纯内功,通你任脉的承浆、天突、膻中、鸠尾、巨阙、中脘、气海、石门、关元、中极诸穴,包你力到伤愈,休息七八日,立时变成个鲜龙活跳的小伙子。”
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,右手按在他下颚的承浆穴上,左手按在他小腹的中极穴上,两股真气,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,突然之间,这两股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,他双手险被震开。不戒大吃一惊,大声“咦”的叫了起来。仪琳忙问:“爹,怎么样?”不戒道:“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,一、二、三、四,共有四道,不对,又有一道,一共是五道,这五道真气——啊哈,又多了一道。他妈的,居然有六道之多!只怕还有,哈哈,这可热闹之极了!好玩,好玩!我这两道真气,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!看看到底是谁厉害。再来好了,哼,没有了,是不是?只有六道,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这狗贼的何来?”
他本是市井屠夫出身,入了佛门之后,除了“南无阿弥陀佛”六字之外,没念过一句经文,满口粗言秽语,到老仍是丝毫不改。但见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,自己头上渐渐冒出白气,初时尚还大呼小叫,后来内劲越运越足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其时天色渐明,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,直如一团浓雾,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。过了良久良久,不戒双手一起,哈哈大笑,突然间笑声中绝,咕咚一声栽倒在地。仪琳大惊,叫道:“爹爹,爹爹。”忙过去将他扶起,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,只扶起一半,两人又一起坐倒。但见不戒全身衣裤都已被汗湿透,口中不住喘气,道:“我—我—他妈的—我—我—他妈的——”
仪琳听他骂出声来,这才稍稍放心,道:“爹,怎么啦?你累得很么?”不戒骂道:“他奶奶的,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道厉害的真气,想跟老子——老子斗法。他奶奶的,老子催动真气,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,嘿嘿,你放心,这小子死不了。”仪琳芳心大慰,回过脸去,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。田伯光笑道:“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,便这么片刻之间,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。”不戒听他一赞,甚是喜欢,道:“你这小子作恶多端,本想一把捏死了你,总算你找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功,饶你一命,乖乖的给我滚吧。”
田伯光大怒,骂道:“什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?他妈的大和尚,你说的是人话不是?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,便给我解药解毒,这时候又来赖了。田伯光一条命不算什么,你不给解药,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。”说也奇怪,田伯光如此狠骂,不戒倒也并不恼怒,笑道:“瞧这小子怕死怕成这个模样,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,不给解药。他妈的混小子,解药给你。”说着伸手入怀,去取解药,只是适才使力过度,一双手不住颤抖,将瓷瓶拿在手中,几次又掉在身上。仪琳伸手过去拿起,拔去瓶塞。不戒道:“给他三粒,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,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,这九天中若是给人杀了,可不干大和尚的事。”田伯光从仪琳手中接过解药,道:“大和尚,你逼我服毒,现下又给解药,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,谢是不谢的。令狐兄,你和小师父一定有些言语要说,我去了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说着一拱手,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。令狐冲道:“田兄且慢。”田伯光道:“怎么?”令狐冲道:“田兄,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,交了你这朋友。有一件事我可要忠言相劝。你若不改过,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。”田伯光笑道:“你不说我也知道,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。好,田某听你的话,天下荡妇淫娃,所在多有,田某贪花好色,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,伤人性命。哈哈,令狐兄,衡山群玉院中的风光,不是妙得紧么?”
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,不禁脸上一红。田伯光哈哈大笑,迈步又行,脚下一软,一个斤斗,骨碌碌的滚出老远。他挣扎着坐起,取出一粒解药,吞入腹中,情知毒性若不解除,此生别想走下华山。
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,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,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,脚下劲力暗生,心下甚是喜欢,走上前去,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,道:“多谢大师,救了晚辈一命。”不戒笑嘻嘻的道:“谢倒不用谢,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,你是我女婿,我是你丈人老头,又谢甚么?”
仪琳满脸通红,道:“爹,你——你又来胡说了。”不戒奇道:“咦!为甚么胡说?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,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做老婆?就算嫁不成,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的小尼姑?”仪琳碎道:“老没正经,又谁——又谁——”
便在此时,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,两个人携手上山,正是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和他女儿岳灵珊。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,忙迎将上去,叫道:“师父,小师妹,你们又回来啦,师娘呢?”
岳不群并不答话,向令狐冲瞧了一眼,脸上冷冰冰地,竟无一丝暖意,向不戒和尚一拱手,道:“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?不知来自何处名山宝剎!光降敝处,有何见教?”不戒道:“我—我叫做不戒和尚,光降敝处,是—是找女婿来啦。”说着向令狐冲一指,他是屠夫出身,不懂文诌诌的客套,岳不群谦称“光降敝处”,他也照样说“光降敝处”。岳不群不明他的底细,又听他说什么“找女婿来啦”,只道是有意戏侮自己,心下甚是恼怒,只是他修养甚好,脸上不动声色,道:“大师说笑了。”眼见仪琳一上来便向自己行礼,说道:“仪琳师侄,不须多礼。你来华山,是奉了师尊之命么?”
仪琳脸上微微一红,道:“不是。我—我—”说了两个“我”字,底下不知如何措辞才是。岳不群不再理她,向田伯光道:“田伯光,你好大胆子,哼,好大胆子!”田伯光道:“这可未必。我跟你徒弟令狐兄很说得来,挑了两担酒上山,跟他喝个痛快,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。”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,道:“酒呢?”田伯光道:“早在思过崖上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。”岳不群转向徒儿,问道:“此言不虚?”令狐冲道:“师父,此中原委,说来话长,待徒儿慢慢禀告。”岳不群道:“田伯光来到华山,已有几日?”令狐冲道:“约摸有二十天了。”岳不群道:“这二十天中,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?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岳不群厉声道:“何以不向我禀明?”令狐冲道:“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上。”岳不群道:“我和你师娘到那里去了?”令狐冲道:“到长安附近,去追杀田君。”
岳不群“哼”的一声,道:“田君,哼,田君!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,怎地不拔剑杀他?就算斗他不过,也当给他杀了,何以贪生怕死,反而和他结交?”田伯光插嘴道:“是我不想杀他,他又有什么法子?难道他斗我不过,便在我面前拔剑自杀?”岳不群道:“在我面前,也有你说话的余地?”向令狐冲道:“去将他杀了!”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:“爹,大师哥身受重伤,怎能与人争斗?”岳不群道:“难道人家便没有伤?你担什么心,明摆着我在这里,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?”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狡谲多智,生平嫉恶如仇,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伤,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,那是决计不会,料想他是斗力不胜,便欲斗智,田伯光身受重伤,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,因此虽听令狐冲说和这淫贼结交,倒也并不真怒,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,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,也成孺子之名。岳不群昨日下山之时,眼见令狐冲奄奄一息,命在顷刻,此时居然能起立行走,心下自是大为纳罕,只是一时无暇询问,这田伯光声名狼籍,让他多耽一会,也是沾污了华山的土地,是以命令狐冲立即拔剑除去,料得田伯光重伤之余,纵然能与也是身受重伤的令狐冲相抗,却抵挡不住自己轻轻的一下弹指。那知令狐冲却道:“师父,这位田兄已答应弟子,从此痛改前非,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。弟子知他言而有信,不如——”岳不群厉声道:“你——你知他言而有信?跟这种罪该万死的恶贼,也讲言而有信?他这把刀下,伤过多少无辜人命?这种人不杀,我辈学武,所为何来?珊儿,将佩剑交给大师哥。”岳灵珊应道:“是!”拔出长剑,将剑柄向令狐冲递去。
令狐冲好生为难,师父之命,他从来不敢违背,但田伯光确已答应改过迁善,此时杀他,未免不义。他心念电转,便即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,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,走出十几步,假装重伤之余,突然间两腿无力,左膝一曲,身子向前直扑出去,扑的一声,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腿的小腿之中,连腿带剑,钉在地下。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,都是惊呼出来。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去。仪琳只跨出一步,便即停住,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,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,这等情切关注?岳灵珊叫道:“大师哥,你怎么了?”
令狐冲闭目不答。岳灵珊握住剑柄,将长剑拔起,创口中鲜血直喷。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,敷在令狐冲腿上创口,一抬头,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,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。岳灵珊心头一震:“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是这等关心!”她提剑站起,道:“爹,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。”
岳不群道:“你杀此恶贼,没的坏了自己名头。将剑给我!”须知田伯光淫贼之名,天下皆知。岳灵珊是个冰清玉洁的闺女,将来江湖传言,人人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,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,说什么强奸不遂之类难以入耳的言语。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,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。
岳不群却不接剑,右手一拂,裹住了长剑。不戒和尚见状,叫道:“使不得!”除下两只鞋子在手。但见岳不群袖力挥出,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。不戒已然料到,双手力掷,两只鞋子分从左右也是激飞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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