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起前日去县衙交粮的情景。那收粮的仓吏,趾高气扬,将自家那点可怜的瘪谷百般挑剔,秤砣压得极低。最后算下来,竟还欠官府三斗“余粮”!仓吏冷笑:“李良耕!县尊老爷仁慈,念你年老,准你按官价折银补缴!三斗粮,折银一两五钱!三日不缴,枷号示众,田产充公!”
一两五钱!对李良耕而言,无异于天文数字!他走投无路,只能央求着,将那几亩薄田的地契押给了村中富户张剥皮,借了印子钱,才勉强凑足。如今,田没了,债台高筑,一家老小眼看就要饿死。
“爷爷…饿…”小孙子扯着李良耕的衣角,有气无力地哭道。
李良耕心如刀绞,看着手中干瘪的谷粒,再看看远处官道上络绎不绝、满载“上等白米”驶向漕仓的牛车,一股巨大的悲愤与无力感涌上心头!他猛地抓起一把谷子,狠狠摔在地上,仰天悲呼:“官仓里的米堆成山!那都是咱们的血汗粮啊!他们…他们吃着咱们的肉,喝着咱们的血!” 他浑浊的老眼中,迸射出绝望的怒火。
“老耕哥!噤声!噤声啊!” 邻居王老汉慌忙扑过来,死死捂住他的嘴,惊恐地四下张望,“你不要命了!让那些穿皂衣的听见…咱们全家都没活路啊!西门庆…那是活阎王!赵县尉…更是…唉!” 王老汉眼中也满是泪水,声音压得极低,“忍忍吧…这世道…能活着…就不易了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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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良耕被捂住嘴,身体剧烈颤抖,最终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瘫软在地,只剩下压抑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。晒谷场上,死寂一片,唯有两个孩童微弱的哭声,在压抑的空气中飘荡,诉说着这无声的人间地狱。
消息如同长了翅膀,又似沉重的铅块,压在每个清河百姓心头。西门庆借漕粮掺沙克扣、盘剥百姓之事,在坊间悄然流传。茶肆酒馆,无人敢高声议论,唯有点头摇头,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恐惧眼神;田间地头,农人劳作时也沉默了许多,偶有叹息,也迅速被风声淹没。一股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怨气在沉默中积聚、发酵,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,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。
西门庆对此浑然不觉,或根本不屑一顾。此刻,他正端坐在丽春院最奢华的暖阁内。应伯爵捧着新制的暗账,谄媚地禀报着此次漕粮“减损”的惊人收益——除去所有打点、分润,净利高达五千贯!
“好!好!好!”西门庆连道三声好,抚掌大笑,志得意满。他随手抓起案上一把金瓜子,天女散花般撒给侍奉的粉头:“赏!统统有赏!”
暖阁内顿时响起一片娇声谢恩与靡靡之音。西门庆斜倚在锦榻上,怀中搂着当红妓女李娇媚,享受着美酒佳人,目光透过雕花窗棂,仿佛已穿透这眼前的奢靡,看到了更远处用白银铺就的青云之路。那运河上流淌的,已不再是浑浊的河水,而是他西门庆无尽的权势与富贵!至于那米粒间的沙尘,那田舍间的悲鸣,那沉默如山的民怨,在他眼中,不过是蝼蚁的哀鸣,轻贱如脚下的尘埃。
他端起金杯,一饮而尽。酒是上好的“琼酥”,却带着一股掺沙米般令人作呕的腥甜。
正是:
官仓硕鼠饱私囊,米掺河沙胜砒霜。
万顷良田民泣血,暖阁犹闻丝竹扬。
欲知民怨积久如何爆发,西门庆恶行又将招致何等报应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