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章 禁军衙内试虎胆 谏院堂前悬冰轮

“好法子!”西门庆话音未落,手臂猛地一抡!那只豁了口的破瓦瓮,裹挟着一股刁钻狠辣的劲风,快如疾电,脱手飞出!

“哐啷——轰隆——哗啦啦——!!!”

惊天动地的碎裂垮塌声骤然炸响!那破瓮不偏不倚,正正砸中棚顶一根原本就已松塌朽烂、爬满蛀眼的屋椽子!这根主椽一断,半片被积雪压满的茅草顶棚连同它支撑的半扇破门框,如天崩地裂般轰然倾塌下来!腐朽的木料、湿烂的草屑、冻结的泥土冰碴,劈头盖脸砸落!那几个挤在墙根赌钱的兵痞猝不及防,惊叫着抱头鼠窜,滚得满身泥污冰渣,狼狈不堪!

尘土弥漫中,西门庆脚下生根般立在原地,连衣襟都未沾上半点污迹。他眯起眼,抬头望了望头顶那窟窿外阴沉沉的青天,随手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,声音依旧平淡无波,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一个耳中:“众兄弟听着,明日起,修缮营房!本官限你们五日之内,顶上不缺一片瓦,墙上不漏一丝风!少一片瓦,”他目光冷冷扫过众人,“至于缺的饷钱、空的米缸,”他目光陡然锁定那脸色煞白的疤脸,“自有我亲自去寻杨指挥使讨要。不过嘛…”

他话锋陡然一转,脸上突然浮起几分做阳谷西门大官人时泼皮无赖般的促狭笑意,阴冷又刁钻,目光如实质般钉在疤脸汉子腰间露出的半截劣质酒葫芦上:“…若再有人敢拿耗子粪掺进米袋,或是拿沙土磨麦充数……”他慢悠悠踱近一步,凑到疤脸耳边,压低的声音带着寒意,却带着一丝笑意,“就别怪老子把草料场那几个酿粗酒的大甑当夜壶使唤!看谁先耗过青黄不接的日子?嗯?”

那疤脸汉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脑门,脖颈僵硬得咔咔作响!脸上那股子鄙夷怠惰瞬间被冻僵击碎!原以为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白面官,谁承想竟是条含着剧毒的竹叶青!是只沾了毛就扎得满手血的滚刀刺猬!那股子刁钻市井的泼气混着狠绝手段陡然爆发,让一干老兵油子噤若寒蝉。

此时正午,宣德门西侧,谏院大堂。

此地空阔高深,雕梁画栋却挡不住浸入骨髓的寒气,连堂前那点着的上等檀香的烟雾,都仿佛凝滞不动。那股子冷意并非来自户外风雪,而是似从汉白玉的阶缝里,从那厚重的紫檀木桌案下,丝丝缕缕渗出,盘旋不去。案头堆满了如山般亟待点检、誉录的卷宗文书,一杯清茶早已冰透。新晋的左谏议大夫、参议中书省事李之应,端坐于案后,悬针般的眉心纹深刻如刀凿斧刻。他面前案上摊开的,并非公文,却是一幅墨迹未干的《汴河寒林垂钓图》。画中衰柳低垂,寒鸦点点,一叶孤舟泊于萧索江岸,蓑衣斗笠的渔翁独坐船头,竿梢微垂,钓线没入寒波深处。一支紫毫笔悬于他指间,笔尖一点饱含了浓墨的墨滴悬在那枯槁的柳枝旁,迟迟未曾落下。

小主,

“呵呵呵……谏议大人真是好雅兴!”一声清朗带笑的赞叹自门廊处响起。新任权知开封府事,吏部侍郎王黼,身着簇新的紫袍官服,腰悬耀眼的玉鱼符袋,满面红光,踩着轻快的步伐跨入堂内,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物事的小黄门。“李大人高升,案牍劳形,竟还有此等闲情逸致!下官仰慕得紧呐!适才相府新得了两尾从青州冰窟窿里抢运来的‘活鲤跃冰刀’,相爷惦念李大人在‘开封府之变’案中殚精竭虑、力挽狂澜之功,特命下官拣选一尾鲜活的送来,给大人添个清供案头的雅趣儿!”小黄门应声上前,恭恭敬敬将怀中一只透青晶莹的越窑弦纹青瓷大鱼盆捧上案头。盆中清水映着天光,一尾尺余长的金鳞红尾鲤鱼正奋力挣扎,劈啪摆尾,带起的水花溅落在冰冷的石案上。

李之应缓缓搁下紫毫笔,抬眼望向王黼那张堪称春风化雨、无懈可击的笑脸,目光在那张脸上稍作停留,随即沉沉落向盆中那条徒然挣扎的金鲤。他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恶,声音平静如水:“代府尊大人(因王黼只是权知,故称代府尊)费心了。寒潭冰鲤,于冰窟之中九死一生得以保全,若能归故渊流水,倒也逍遥自在。如今陡然得入这青瓷宝盆,盛以琼浆玉液,看似一步登天,成了案头清供,幸事也?亦或……”他话语微顿,似在问鱼,更似问己,“离了故渊流水,纵有金堂玉宇、玉液琼浆,又能挣扎扑腾到几时呢?终归是困死方休。”

王黼脸上笑容丝毫未减,眼神却凝实了几分。他上前一步,用戴了玉韘(shè,扳指)的手指轻轻将那青瓷盆又往李之应案边推近了些许,仿佛要让他更真切地看清盆中之鱼。“李大人此言,差矣,差矣!”他语调和缓,却字字珠玑,“自古祸福相依,焉能一语定论?此鱼能游入这天家玉堂,为清流雅士所赏,便是它天大的造化!跳出来……”他轻轻摇头,叹息中带着警示,“才是自寻死路,曝尸荒野了。蔡相爷常言道:‘时务如严冬之冰,察其纹理,顺之者存,逆之者……碎裂。’其中玄机,李大人参理中书机要,岂会不明?”他凑得更近,声音压得更低,唯有李之应能闻,“西门庆那百人长之职,做得可还顺手?听说此人市井泼皮出身,下贱惯了,不知天高地厚。放在那草料营里多磨磨性子,倒也是好的去处。下官还听闻……前日草料营里那本就破败的棚舍,竟又塌了半间?啧啧,年轻人嘛,血气未定,冲动也是有的。只求老大人念在他那点护忠之情,劝他安分些守规矩。省得一时意气,惹下泼天大祸……到那时,牵连可就深了,悔之晚矣!”

李之应依旧凝视着盆中金鲤徒劳张合的鱼口,那一点悬而未落的浓墨终于顺着笔尖无声地、沉重地滴落下来,不偏不倚,正正砸在画中那枯槁的柳树主干旁——那不是垂钓的丝线落点,也非寒鸦的栖身之处——一团浓重粘稠的墨迹在宣纸上迅速化开,将那处描绘得混沌不清。他的声音无喜无悲:

“王大人多虑了。本官如今供职谏院,参议中书,不过是为朝廷做一个‘清供花瓶’中的冷眼闲人。西门庆何处任职、如何履职,自有他的上司杨指挥使管辖裁断,与老夫这案头……垂钓之人,又有何干?”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,忽然抬起,虚虚指向画中那船头独自垂钓的蓑衣渔翁,“此人……求的莫非真是一条鱼么?”

王黼脸上的春风笑意,终于如同被冰水浇过,死死冻在了唇边。那一瞬间,这满室华堂的冰冷,仿佛都凝结在了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。

春祭日近,汴京城的风雪一日冷似一日,扑在脸上如同冰刀刮过。西门庆在草料营强压之下,带着一干散兵游勇总算用黄泥巴草草糊了几处能钻进野狗的大窟窿,虽然挡不住所有寒气,但比先前那四处漏风的惨状略强了些。他每日寅时初刻便起身,如同钢鞭抽打一般,硬逼着那帮老油子兵痞整队,沿城西护龙河(护城河)跑操五里,回来再打熬拳脚手艺。疤脸汉子初时怨气冲天,偷奸耍滑,被西门庆寻个不是,一记刁钻阴狠的窝心脚踹得如同滚地葫芦,直直飞跌进河边一个冻得半实不实的冰窟窿里!冰水刺骨,冻得他杀猪般惨嚎,却也只得咬牙切齿地爬起来,吐着冰碴子跟上队伍。渐渐地,这百十号人竟也被他操练出一股子微弱但尚存的气息,每天清晨的浓霜寒烟里,好歹能拉出一条半死不活的队伍来。

这日正午,西门庆亲自压阵,带着几个还勉强能使唤的手下,总算从城东一家囤积居奇的米铺里,连威胁带利诱,硬生生“催讨”回半车陈年米谷,怀里还揣着从那米铺东家手里生生刮出来的几块薄薄银锞子。

甫入草料营那豁口的栅门,就听见里面一阵骚乱!疤脸汉子脸色惨白如纸,一路跌撞着冲过来,声音都变了调:“大…大人!祸事了!出人命了!刘…刘老七他……方才在城南脂胭巷口叫人抬回来了!出…出气多进气少,眼看…眼看就不行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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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门庆心头猛地一沉!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而上!这刘老七,是营里唯一还有点记账算盘本事的瘦老兵,为人胆小却谨慎。前日西门庆正是暗中吩咐他,避开旁人眼目,悄悄去翻检库房角落里堆成山的历年旧账,特别是“折耗”、“火耗”、“鼠雀耗”那一栏栏莫名短少的巨额粮秣草料数目!